【内容简介】
本書共有十五篇小說,涵蓋老中青三代人的故事。
隨著敘述者視角的推移切換,得見不同年齡段的角色對社會時事、家居生活、個人夢想,乃至對情愛的內心剖白。
在作者細心刻畫下,無論是旅外還是海歸,抑或是在地長居者的人生軌跡、人物形象躍然紙上。
面對生老病死、文化代溝、事業理想、情感糾葛等種種無常的磨礪,該如何調適自我迎難而上,便是作者、小說人物以及閱讀中的你我必須審慎對待的人生課題。
即使扶風筆下的悲觀主義色彩與她的宗教信仰有衝突,但她不排斥,反而更勇敢地嘗試不同的角色,關心不同的族群,尋求更大的突破。藉此序文希望抛磚引玉,將扶風引進更多讀者的視野,亦希望讓更多研究者「不小心」注意到此書。——許通元
【作者简介】
扶風
原名蘇群妮,1954 年生。馬來西亞吉打州亞羅士打人。1970 年代末期旅台升學,台大外文系畢業。曾從事各種行業:翻譯、教員、記者、派報員、看護、店員、清潔女工等。現已退休,定居瑞典。
作品多為散文及小說。於 2011 年出版小說集《霓裳曲》,由台灣秀威出版社出版。隨著年歲,漸行漸疏懶,對創作十分隨興。偶爾有感而作,不然就依舊平淡過活。一生的重要事,不外柴米油鹽,生命就是活著、接受老、病、死。創作,稍微點綴自身的存在,也算人間世到此一遊。
【目录】
序文:遙寄瑞典的扶風 005
程老師 016
最後一塊發糕 026
荒謬劇 040
明日秋風 059
包袱 087
秋雨時節 097
姐妹 107
這個夏季 116
昨日重現 126
又見往事 202
星光點點 211
文學獎 222
緩緩流去 234
畫中人 244
麗晴 253
後記 262
【内容摘要】
程老師
夜涼如水,程湛民卻在床上翻轉,一身躁熱睡不著,她出著陣汗,背上一片濕,把床褥也染濕了。更年期給她帶來許多不適,雖沒有大病,但盜汗和肚脹足使她感到懊惱,經常失眠更令她一籌莫展。她起來擦汗換睡衣,再也不想躺回床,開了房門出到陽台上。這是一個沒有星月陰翳的夜晚,徐徐吹著微風。程湛民張開雙臂,讓涼風輕輕拂撫她的肌膚,感到舒服多了。她想起《麥迪遜之橋》裡女主角迎風解開晨褸的畫面,電影拍得含蓄,她知道那晨褸下應該是女主角袒裸的身體。下意識地摸摸衣鈕,但沒有行動。她從來都是這樣,光想不做。站了良久,一陣惆悵感使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早上第一節課上中四甲英文。前二十分鐘背書,學生一個個出來站在她身邊背。教書三十年,她固執地保存傳統教法,要學生背書。有些學生抱怨,別的英文老師都不叫背書,被程老師教到,每個星期都得背書,真是倒霉。輪到英文股長,他一字不漏地很順溜地背完。程湛民感到既滿意又安慰,至少班上還有幾個學生響應她的教法。英文股長瘦高個兒,理個小平頭,稚氣未脫,眉宇間卻開始呈現成年男人的陽剛,鼻下的汗毛正慢慢蛻變成青鬚。聽他背書總讓程湛民聯想到維也納少年合唱團,那種聖潔不染塵埃的歌聲,像流過心田的一條清溪,洗滌得人也感到空靈。她給英文股長打了滿分。
下課英文股長把班上作業簿送來,他叫:程老師,程老師。程湛民的心跳停了停。他說他交了個德國筆友,用英文通信,請程老師幫他翻譯一些詞語。排屋英文叫什麼、居高臨下該怎樣譯,等等。程湛民在紙上一一給他翻譯,他滿意地謝過,走出辦公室。程湛民看著他的背影,淡淡地想:現在是什麼時代了,青少年不都在網上聊天了嗎?誰還有那個耐性一來一往地寫信呢?這個英文股長居然那麼懷舊!想著,心裡湧起了一絲喜悅,好像遇到了知音。
程湛民年少時就交了許多筆友,有本國的有外國的。她生性內向,不會主動結識新朋友,別人也很少表示願意跟她打交道,平時上學她總是靜靜地來靜靜地去,跟同學一直像有帷幕隔著,沒辦法溝通。生活上沒有朋友,她很自然地轉向那個年代很流行的筆友方式。她覺得寫信比說話順暢得多,不用面對面交談,讓她有一種安全感,她沉迷於筆友這種遠距離的交往。跟徐克章就是這樣結識的。他們在信件來往中無所不談,從國家大事到個人的理想,天南地北,從來不會缺乏話題。那時她正在準備出國深造,字裡行間有意無意地向徐克章暗示她的祈望,她心底下希望徐克章會等她四年,等她大學畢業回國相聚。於是她帶著很單純的信心出國,在念書期間他們繼續書信往來,但雙方都很矜持,一直沒有寫過山盟海誓的話,他們甚至連照片都沒有交換過。可是程湛民有一廂情願的信心,她深深相信徐克章對她忠貞不移。她安心讀書,從不參加系上的活動,也不參加別系的聯誼,仍舊跟中學時期一樣獨來獨往。這樣持續到她大三那一年,徐克章在一次的來信中告訴她,他已經訂婚,準備在半年後結婚。這對她是晴天霹靂,她不能相信徐克章竟對她無動於衷,自己的旖旎美夢原來是一場空。她在心裡不停地問:為什麼?為什麼?但她沒有呼天搶地,沒有失魂落魄。她給徐克章寄了一張賀卡,算是給自己的初戀打了個句點。她默默地在被窩裡流了幾夜的淚,然後起來,照常上課。她更加用功了,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學習上。
英文股長時不時來請程湛民幫他翻譯,他有許多筆友,不只德國的,還有英國的、日本的,甚至巴西的。她喜歡幫英文股長翻譯,當他說謝謝時,眼睛特別亮。給英文股長翻譯像給一棵小樹澆水,得水後小樹迎風搖曳,精神奕奕,澆水的人也感到愜意。她不自覺地在每天下課時期待,英文股長不來時她竟有一絲惆悵。
程湛民長相平平,不美麗也不醜陋,中等高度,不太瘦也不太胖,是那種你看過許多次都不會記得她的女人。她做事中規中矩,不突出但也少出錯,在工作上是個忠誠的員工,但不會有人想到給她重任,人事上她永遠客客氣氣,很被動,是個可有可無的同事。她大學畢業後回國,就在這間學校教書,一教就教了三十年。這三十年裡同事們升遷的升遷、結婚的結婚,有很多變動,唯有她一成不變,永遠留在單身教員階段。她雖停格在同一階段,相貌卻兀自隨著歲月轉變,她由一位年輕小姐不知不覺地成了售貨員口中的「安娣」。
休假日程湛民難得出門一趟,到超級市場買一些日用品。她買了快熟麵,同一個品牌同一個口味,幾年來都沒換別的。買快熟麥片、奶粉,那是她每天的早餐。又買了液皂,她洗臉一直都用液皂,沒用其他化妝品。幾年前她曾有一段日子天天用化妝品護膚品,那是跟英文主任熟絡的短暫時光。她回想那段日子,始終不能確定自己是怎樣開始和英文主任來往的,也不能肯定英文主任是何時開始天天到她座位聊天的。英文主任很健談,總有許多故事和笑話,程湛民只是坐著用心聽,很少搭腔,英文主任並不在意,彷彿只需要一個聽眾,有沒有反應沒關係。坐在她旁邊的同事李水蓮有時會說一點話,但也是聽的時候多。李水蓮是新來的華文老師,剛剛大學畢業,很清秀也很文靜,她幾乎就跟程湛民一般被動,見人總羞澀地笑笑。因為剛來到這個城市,一時找不到地方住,程湛民一個人租一間兩房一廳的公寓,就讓李水蓮暫住,等她租到自己的住處時才搬出去。一天,英文主任建議她們跟他一起去學書法,同去的還有另一位男老師。那時程湛民已經悄悄地對英文主任動了心,那麼多同事他不聊天,專門來她桌前聊,敢情對她有好感,至少不討厭她。他一建議,她想都不想就答應,正好李水蓮也說大學時沒學好書法,願意跟他們去學,於是四人一道去拜師。
英文主任有車,就自願載送她們。每星期一次的書法課,成了程湛民單調生活裡的高光。跟英文主任在校外交往,雖不是單獨來往,卻也讓她多年來如一潭死水的心湖又隱隱地起了漣漪。英文主任像一把火炬,照得周圍燦亮,連一向來都在陰影中的程湛民也給顯出來了。她又開始有了憧憬,又開始關注起自己的形象。她不動聲色地買了幾套新衣,買了化妝品,開始小心地打扮。由於她很低調,周遭的同事彷彿都沒發覺她的變化。可她自己對鏡自照時,看見了越來越煥發的面容,她又有了多年前那種單純的信心,連走起路來都輕盈得多。在她自我陶醉得最稠的時候,同事間卻爆出一則新聞:英文主任和李水蓮談起戀愛了!她一時糊塗了,李水蓮跟她同住,她怎麼沒有覺察什麼異樣?她頓時有被拋棄的感覺,感到英文主任負了她。跟她交往竟只是借橋過路,他的目標原來是李水蓮。她很懊惱但又沒辦法,她能做什麼呢?她只能裝著沒事,繼續跟他們上書法課,上完課去宵夜,直到李水蓮搬走。她又回到被冷落的局面。這次她連淚都沒掉一滴。
學校舉辦英文周,每班在壁報貼上英文作文、英文報章、各種各樣與英文有關的剪貼。中四甲的壁報加貼了英文股長的筆友信和明信片,還有英語流行歌曲的歌詞和歌星照,別開生面。程湛民和其他英文老師都很欣賞這一班的壁報,英文股長快樂得像春天的小鳥。他興奮得滿臉通紅,嘴角有濃濃的笑意,眼眸如蓄滿水的初夏的潭那麼深,深得發藍。竟有一種說不出的俊秀在整張臉上逡巡。
從一九九〇年代邁向二十一世紀,學校推行電腦化,教員們不論年老年輕一律要求學用電腦。程湛民一開始就很排斥,四十幾歲的人了,學新東西總是拉牛上樹。可是飯碗砸不得,硬著頭皮都得把電腦學會。學電腦的那半年,對她而言簡直是經歷一場真槍實彈的戰事,每天晚上對著螢幕和各種電腦程式搏鬥,每周一次的電腦課,她緊張地用盡精力去記住每一步程序,上完課後整個腦膨脹得快爆炸,但最終還是學會了應用最簡單和必要的軟件。能夠使用電腦出乎意料地給了她許多便利,備課、算分數等等,統統輸入電腦,省了很多時間。慢慢地她也會上網了,一下子天地開闊起來,閉塞的生活有了個出口,不用跟人接觸卻能自由暢遊各領域。她常常進入別人的部落格窺視,卻從不敢加入發表論點,不敢設置自己的部落格,更不敢和人在網上聊天。她不習慣袒露自己的內心,也不會天花亂墜地撒謊。她深知在網上聊天,往往有人不誠實,縱然她經常有向誰傾訴的需要,始終遲疑著,被欺騙的感覺她了然,像大晴天出門,一出門就天氣遽變下起傾盆大雨,淋得個落湯雞。又像中了彩票興沖沖去兌錢,卻發現手裡緊緊抓住的是張過期彩票。她始終在外圍遊走,滿足於窺視別人,隱藏自己的現況。
英文股長又把作業簿送來,他說:程老師,作文簿。放下簿子就離開,沒有請程湛民翻譯。已經有幾個星期他沒請她翻譯,也許英文進步了,不用翻譯了。她一陣失落,像下樓踩空了一階樓梯,幾乎滾下樓。
近五十歲,她發現視力有了問題。她原本近視,現在視力更差,加上隨年齡而來的老花,著實給她很大的不便。戴著眼鏡看書,紙上一片模糊,必須取下眼鏡來讀字。上課時看黑板看學生得戴眼鏡,看書時得摘除眼鏡,這樣一戴一摘,使她煩不勝煩,學生看了也煩。後來花一筆錢去配一副漸進眼鏡,總算解決了這問題。漸進眼鏡上半部看遠,越往下就越不清楚,到看不清遠方時就能看到近物,所以程湛民必須隨時調整頭部角度,看遠時可直著看,看近時得提高下巴,垂著眼皮才看得清楚。這樣一仰頭一低頭地調焦距,她不知不覺地顯了老態。
等英文股長像在等青春。他帶來的一股青澀的綠味,遊絲般在她四周繚繞。她日漸黃萎的嗅覺,貪婪地吸納這新鮮氣息,滋潤她爬滿皺褶的日子。
程湛民整理舊物,翻出經年藏在紙箱的雜物,有紀念品、有衣物、有相簿等等。有些紀念品是學生送的,她向來珍惜學生送的東西,這些年來收集了不少。拿起一串風鈴,搖一搖,叮叮噹噹地響。她回想一下,那是一低年班送的,初一丙,班上大半男生很懶散,功課不好,品行也壞,叫背書不背,叫交作業不交,是讓程湛民最感頭痛的一班。但是他們有一種俠氣,那是優秀班所缺乏的,她從沒想到他們會在學年末送她禮物,有點受寵若驚。她提著風鈴環顧室內,找不到適合掛上風鈴的地方,又把它放回箱子。她一樣一樣地拿出紀念品,默默地回憶送紀念品的班級和學生。斜陽從百葉窗篩進房內,泛著舊黃色,程湛民坐在地上,半邊臉龐被映照,也是舊黃色,整個室內微微發出霉味,她像坐在一張舊照片裡。
頭上開始出現白髮時程湛民很慌,她從大學時代起就留著齊肩的髮型,這些年一直保持光滑柔軟,冒出白髮後髮質就變得乾燥不馴,換了幾種洗髮精,依然沒有改善。她看其他比她年長的同事,在白髮還未猖狂時已經染髮,所以頭髮都一直烏黑著。她到商店裡瀏覽,各種顏色各種牌子的染髮劑,但她一直踟躕,她想,染的黑色跟自然的黑差太遠,不但黑得沒有光澤,而且黑得刺眼。有些人染上深棕色,看起來比較不那麼強烈囂張,她揣度是不是要染成棕色。買了一盒棕色染髮劑,回到家裡卻意興闌珊,隨手把染髮劑放在架上,到休假日會瞟一瞟那盒子,始終沒有動手染髮。白髮像蛇般滑行遊走,沒幾年已經爬了滿頭,程湛民披著黑白相間的長髮,有些散亂,她在腦後用髮夾夾攏,看起來整齊些。只是,這樣反而增添了一絲憔悴。她沒像大多數人那樣把頭髮剪短,依然故我地保留著長髮。
程湛民照常上課,英文股長照常聽課送簿子領簿子,他沒有再來請程老師翻譯。一天下課,英文股長送簿子來,程湛民不經意地問他:筆友交得怎樣?他扁扁嘴說:不交了,統統停了,不好玩,上電腦比較好玩。她哦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放學前下起雨來,最後一節課程湛民有空堂,改作業累了抬頭看看窗外,雨淅淅瀝瀝的,很慢很慢地落下,帶著迷迷濛濛的霧氣,樹木像隱在一層薄紗後,綠意褪成淡灰色,蓄著很重的濕氣,看著也感到冷。放學時雨勢變大,天暗下來,也不過下午三點鐘,已經像歐洲國家冬天的傍晚。程湛民撐起傘走到車站,等車的人排了一條長龍,她平靜地排隊。來往的車輛彷彿在雨中小心滑行,噪音縮小成浪激堤岸的索索聲。一切都像在壓抑著。她感到心口沉甸甸的,像墊著一塊鉛,感到必須把它掏出來。她離開隊伍,慢慢踱開。收起傘,她任雨淋在頭上、身上,眼鏡很快就模糊,她沒有停下來擦,一步一步走向蒼茫,越來越深,越來越沉……
2011年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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